近来偶有“鸡”会，自己亲身动手宰了一只鸡——“亲身”一词不宜多用，但关于宰鸡一事应该仍是能够用的；所宰的并非活鸡，而是现已杀死去毛但五脏俱全的白条鸡，故曰“宰”而不曰“杀”——这等事于我平生仍是第一次。整只的鸡却是吃过，知道从哪里下口；但面临案板上的这具白条鸡，一时还真不知从何处下手。只好一边回想小时候在老家看母亲杀鸡的方法过程，一边小心谨慎地运刀用力，保证自己的手和鸡的内脏完好不破，最终竟然做得稳妥。看着鸡的头、颈、翅、胸、腿、爪、心、肝、胗等部位切割合理、摆放有序，恰如《庄子》书中厨子解牛，自得之意油然生焉，“提刀而立，为之四顾，为之趾高气扬”。

  原本能够直接跳到庄子那里去，但为了扣题也还须先说说吃：做了个辣子鸡丁，又煮了半锅鸡汤。将鸡胸、腿肉切成骰子巨细的丁，马铃薯切丁用水焯至八老练，细长辣椒和葱切小段；炒锅加油适量烧热，倒入鸡丁，炒至发白，加姜丝、酱油、花椒粉、料酒适量煸炒，再参加备好的马铃薯、辣椒和葱段，炒熟装盘即可。将鸡的边角部位和剃下来的鸡骨加八角、葱、姜水煮，取清汤加青菜、豆腐，煮熟盛碗即可。吃肉喝汤本应不亦快哉，但此刻却食而不得其味：只因有个庄子横在那里，倒未必是菜做得不得法。

  《庄子》前三篇，《逍遥游》、《齐物论》、《摄生主》，按钱穆先生的定见，《摄生主》中“厨子为文惠君解牛”，文惠君即梁惠王，揣度此篇较《逍遥》、《齐物》为先成。依此次序，若将最初三篇理解为庄子的“三观”，恐怕不会错得太远：《摄生主》“因其当然”、“安时处顺”讲的是人生观；《逍遥游》“小大之辩”各有所待、“偃鼠饮河”不过满腹讲的是价值观；《齐物论》物论难齐、无是无非讲的是世界观。愚认为庄子“三观”的要害词分别是“顺”、“游”和“忘”，若欲一言以蔽之，则能够是一个“超”字，即个别生命逾越大千世界而求得心灵自在。庄子知道这种逾越是极难的，悲伤拔着自己的头发飞离地球，但他经过文本完成了这一点，其方法也很简单，那便是让你自己换个视点去想。

  《逍遥游》里惠子向庄子讲了他的烦恼。魏王给了惠子一种大葫芦的种子，惠子把它扶植成功，葫芦的容积有五石那么大，但问题来了：这么大的葫芦，若用它装水，它的巩固程度不足以自胜；把它剖成瓢，又没那么大的缸能够放得下。惠子认为这个葫芦“大而无用”，就把它打破了。庄子让他“换个视点去想”，先给惠子讲了个“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”的故事，然后说已然你有这么大的葫芦，为什么没想到它不只能用来盛水，还能够作为救生衣相同的腰舟，绑在身上就能够自在自在地漂浮于江湖之上了，问题不是葫芦没当地可放，而是你自己的心灵被茅草阻塞了。人间没有肯定的好与坏、肯定的有用或无用，要害看你能不能跳出来换个视点去想。“浮乎江湖”，庄子常常用他的那个“游”字。

  庄子还常常会说到一个“忘”字，“忘”的至境便是《齐物论》里说的“吾丧我”，实际上也是换个视点去想。丽姬是艾这当地一个贫穷人家的女儿，出嫁给晋国国君时，想到远离家园爸爸妈妈，悲伤哭得如泪人一般；等她到了晋国，与国君寝同榻、食同席地安享富有，她懊悔自己最初不应那样哭泣——这丽姬醒悟得有点慢，不如知堂白叟所修改明清笑话里的女子来的快，那女子出嫁时在花轿里痛哭，哭得轿夫心软，说：“小娘子既如此悲伤，不如我等送你回娘家吧！”女子闻听顿止悲声，说：“奴家现在不哭啦！”——《齐物论》里讲，梦见喝酒快活的人，早上起来或许有什么悲伤事而哭泣；梦见悲伤痛哭的人，一起床说不定就有人请他去打猎快活。不管实际仍是梦境，总会有不高兴的事，只要那些能“忘”的人才有或许齐一实际与梦境，庄子自己便是如此：他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，在花丛里飞呀飞的，醒来今后却糊涂了，弄不清是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，仍是蝴蝶做梦变成了自己，横竖相同是在花丛里飞呀飞的。低等动物不会“换个视点去想”，所以常常受骗上当。养山公的人对山公说：“现在预算趋紧，只能早上给你们三升栗子，晚上给四升。”山公们很气愤，大吵大叫；养山公的人马上说：“算啦算啦！我想想方法，给你们早上四升、晚上三升。”山公们便高兴起来，从此过上了幸福高兴的日子。

  《摄生主》的要旨在一个“顺”字，顺乎天然、顺乎天分。厨子解牛的动作胜过杨丽萍的舞蹈，要诀便是“以神遇而不以目视”，“依乎天理”，“因其当然”，所以才干“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地步”。草莽里的野鸡出来寻食，既要防备狐狸豺狼，又由于食物和水源不易得到，走十步才干啄一粒草籽，走百步才干喝上一口水，尽管这样，它也应该不乐意被关进笼子里——那样就和我刚刚宰的那只鸡离得不远了。前不久有朋友某君讲到，他因接听另一位朋友的电话，一时不小心没有关住笼门，让一只养了好久、有情有义、能听会说重庆话的鸟飞丢了，他很悲伤，吹着鸟儿了解的口哨在小区里找了好久也没找到。我深表同情且一时学以致用，借浑身浸透了庄子滋味的陶渊明的几句诗抚慰他，说无妨“换个视点去想”，“羁鸟恋旧林，池鱼思故渊”，那只鸟“久在樊笼里，复得返天然”，这未尝不是一件功德。他和那只鸟就像庄子讲的那两条鱼：“泉涸，鱼相处于陆，相濡以沫，相呴以湿，不如相忘于江湖。”鸟恋山林鱼恋渊，庄子自己则甘愿在泥水里爬。《秋水》一篇讲到，他在濮水边垂钓，楚王派了两个高档使者找到他，请他去做大官，当然不是直接宣读委任状或“程序性”地“征求定见”，而是用了谦让含蓄的说法：“愿以境内累矣”——期望您能屈尊劳累，出来办理楚国的政务。庄子头也不回地说，你们楚国三千年前有一只神龟，它的龟甲至今还被楚王用贵重的锦帛包裹着，存放在宗庙之内。那么你们“换个视点去想”，这只龟是乐意死了骨头被人保重，仍是乐意活着拖着尾巴在泥水里爬呢？使者说当然乐意活着了。庄子说那么OK，请你们回去吧，我也乐意拖着尾巴在泥水里爬——“往矣，吾将曳尾于涂中。”

  《庄子》的文字尽管“酷”，但并不像《老子》那么冷，庄子是有情的。他和惠子抬了一辈子杠，但惠子死了今后，庄子借那个“运斤成风”的故事思念知音，“自夫子之死也，吾无认为质矣，吾无以言之矣”。止庵先生就说，庄子以豁达名，其实他于人生领会最深不过，否则他何故道出“旧国旧都，望之畅然”来呢，此八个字自有一丝儿辛酸味，不知世人是否省得。

  《庄子》不能当饭吃，不像《老子》里有许多可拿来混饭吃的“术”。我的上一篇《边吃边读》，母亲看了喜爱，夸我“热爱日子”，并且说“这一篇能读得懂”。我当然期望这下一篇她也能读得懂，不过不明白也不要紧，其实我国古人的许多才智爸爸妈妈都能熟练运用。他们从不以自己的毅力强求我什么，也很少让我“多吃蔬菜少吃肉”，这其间清楚既有庄子“顺乎天分，因其当然”的“顺”之道，也有老子“生而不有，为而不恃”的“有”之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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